一、框式构图:作为困境场域的民宿
既导演陈吉文于2024年携《佛走过田埂》亮相第18届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老虎的斑纹》作为承接其前作的第二部系列作品今年继续于该展放映,两部电影的关联性一方面在于它们的英文片名,“The Small Village”(小村庄)和“A Hostel in the Small Village”(小村庄里的名宿)所构成的故事套层,另一方面也在于《老虎的斑纹》依旧以《佛走过田埂》的男主人公阿耿为核心人物延续其创作电影失败后的故事,也即他在村庄开了一家专门招待艺术家入住的名宿,从而吸引各色人等,试图致富的故事。
实际上就故事内容而言,观众在电影中看到更多的是来自各行各业的四位艺术家在阿耿名宿过着的不甚贴切的,同时也充满戏剧性的日常生活,这些生活围绕着“乡村与城市”“男人与女人”“艺术与生活”等等话题来展开,配合其中插科打诨的喜剧元素,仿佛这部影片成为一幕幕情景喜剧的聚合物。不过,在笔者看来,这些元素并非一味的随意堆砌而讨好于观众,而是有着明确的指向。
影片使用了大量的固定镜头与框式构图。导演近乎偏执的将民宿空间切割为一系列封闭的视觉单元:墙面的垂直线条、门框的矩形边界、窗框的水平分割,共同构成了多重“框”的意象。人物在这些框定的空间中完成入画、行动与出画的动作,其身体的移动始终被限定在二维平面的视觉范围内。这种构图策略不仅是形式层面的美学选择,更隐喻着艺术创作在现实语境中的结构性困境——民宿作为艺术家的聚集场域,本应是突破世俗规训的自由空间,却在视觉符号的强制下沦为封闭的个人困境。
二、幽灵与观众的视点:作为镜像的“缺席客人”
影片在叙事层面的精妙之处,在于设置了一位从未出场却贯穿始终的“第五位客人”。这一角色以幽灵般的存在构成了叙事的隐性线索:他通过邮件与民宿主人阿耿保持联系,以文字形式“在场”参与民宿的日常,却始终拒绝以实体形象进入镜头框架。这种“缺席的在场”使其成为多重身份的复合体——既是艺术创作的潜在实践者(通过追问乡村故事获取创作素材),又是叙事进程的观察者,更是观众视角的镜像投射。
这位缺席客人的位置非常重要,他对民宿空间的“观看”始终隔着文字媒介与视觉框架,其视角与观众通过银幕观看叙事的视角形成同构。当阿耿将房价提升至远超原价之后,客人以“拒绝回复”完成离场,这一行为不仅是对商业溢价的否定,更通过观众与客人的视角重合,将批判的矛头指向银幕外的现实——召唤观众反思:当电影创作沦为可标价的“素材消费”,其艺术本真性将如何维系?
客人的离场构成了叙事的关键转折,其沉默的拒绝打破了“艺术可被商业量化”的幻觉。而民宿最终在淡季转型为棋牌室的情节,则是这一拒绝的镜像投射:当艺术空间被世俗娱乐场所取代,那些曾在此盘旋的艺术理想便彻底沦为商业逻辑的祭品。这种叙事设计通过“缺席者的视角”与“在场者的结局”的互文,完成了对观众的认知召唤——正如客人拒绝为溢价的“艺术素材”买单,观众亦应拒绝将电影视为牟利工具。
三、片名的符号隐喻:从“斑纹”“金线莲”到电影本体的本真性
影片的片名系统构成了一套完整的隐喻符号,为理解其核心命题提供了密钥。“老虎的斑纹”“金线莲”与英文译名“乡村的民宿”三者形成符号的聚合关系,其能指的差异性下潜藏着共同的所指——艺术本真性与现实困境的共生性。
“老虎的斑纹”作为自然生成的视觉印记,既指向不可剥离的本真性(斑纹是老虎的生物标识),又暗示着生存的艰难性(野生老虎在商业捕猎中的濒危处境);“金线莲”作为具有药用价值的植物,其苦涩的味觉属性与疗愈的功能属性形成矛盾统一,隐喻着艺术创作的双重性——既要承受现实的“苦涩”(商业压力、创作困境),又需坚守其“疗愈”的本真价值(对现实的批判与反思);“乡村的民宿”则直接指向空间的转型性,从艺术场域到棋牌室的蜕变,揭示了商业逻辑对艺术空间的侵蚀。三者共同构成的符号系统,实则是电影本体的镜像:电影如同老虎的斑纹,其艺术基因不可篡改;如同金线莲,需在商业的“苦涩”中保持疗愈的本真;如同民宿,其空间属性的嬗变恰是艺术与商业博弈的微观缩影。
这种符号系统的建构,使影片超越了对具体事件的叙事,上升为对电影本体的哲学思考:当艺术创作不得不直面商业逻辑的碾压,其本真性的坚守并非通过对商业的彻底割裂实现,而是在承认“困境共生”的前提下,保持对量化交易的拒绝——正如老虎不会因生存压力褪去斑纹,金线莲不会因苦涩而丧失药效,电影亦不应为商业利益放弃其艺术初心。
《老虎的斑纹》通过视觉符号的系统性建构与叙事策略的精密设计,将多议题的表层叙事转化为对电影本体的深刻反思。框式构图的空间束缚揭示了艺术场域的封闭性,幽灵客人的凝视机制实现了观众与叙事的介入式互动,符号系统的隐喻建构则完成了对艺术本真性的哲学阐释。影片最终指向的,是一种对电影本体的赤诚坚守:在商业逻辑无孔不入的当代语境中,对艺术纯粹性的捍卫并非虚妄的理想主义,而是通过对“量化交易”的拒绝、对“本真价值”的坚守,实现电影作为“第七艺术”的精神使命。这种坚守,恰是影片以影像形式献给电影本体的一份宣言——正如老虎的斑纹永不褪色,真正的电影艺术亦终将在困境中保持其独特的精神印记。